睡过去的时候,已经深更半夜,接近两三点了。伊藤真绘并不清楚她是如何睡过去,只是觉得惊讶,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睡着。或许是太累了吧。
五条没有离开,她睁开眼睛,在他的怀里。雨停了,若隐若现的阳光透过窗帘。
一整晚,他们都拥抱着。和他同床共枕、相拥而眠的事实,让真绘脑袋宕机了足足一分钟。
接着,昨晚的一系列过程十分有力的席卷她的大脑。
双腿间的钝痛。
不是假的。
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。这是各种情绪迭加的生理反应。不单单因为痛苦。
制服已经干了,在空调下运作一晚上,五条的衬衫被她揉到发皱,脖子上一颗暧昧的牙印。
……天啊。
胃里极其不适应的鼓胀。
“早、早上好。”真绘结巴道,“五条老师。”
“早上好。”
他的声音轻快了一些。
气氛已经恢复如常,大概是因为天亮了,雨停了,夜晚所滋生的一切欲望都停歇。
隔壁的男男女女,欢愉到后半夜,都陷入沉睡。白天反倒比昨晚要安静很多,窗帘被拉开时,刺目的阳光洒进,伊藤真绘眯起眼,用手背挡了一下,闻到一股干燥的、新鲜的味道。
站在窗边的五条老师,以前好像不太注意到,原来他这么白么……真绘匆忙挪开眼睛,跳下床。
糟糕,好疼。
在真绘即将摔在地上时,五条扶住了她。
昨晚的大雨让路面泥泞不堪,大大小小的水坑,伊藤真绘深一脚浅一脚躲避水坑,两腿在颤抖,这种疼痛有一种派生意义,是意义赋予了这种疼痛与众不同的东西。
其实不应该这样矫情。但五条的脚步明显慢了很多,不是错觉,包括在房间时他扶住真绘后两人相对无言的局面,他的内心,也不能称得上平静吧。
伊藤真绘想起刚刚退房时前台的女人打量他们的视线,带着审视,还有一点似是而非的嘲弄。这样的女人,眼神很毒辣。她难免羞惭。
其实一看便知,她苍白到像被折腾了一宿。
真绘内心惶恐,跟在五条身后,藏在他的影子里。他们走在山间的田垄,风景秀丽,树影间雨水婆娑,空气清新,只是,真绘不会有欣赏风景的心情。
很沉重啊。
但是,会后悔吗?
她试图寻找这种情绪,没有丝毫踪迹。会觉得心痛,但没有后悔。心痛是痛恨自己的软弱,以及无能为力。
想要这件事情发生。并且不希望结束。
真绘讷讷地凝视前方背影,他漆黑的皮鞋,纤尘不染,几个月前,他们共同出行任务的一次,真绘记得他是如何踩在那只咒灵的肩膀上,然后踩碎它的头颅。
这个动作他不费吹灰之力,而他的皮鞋,同样纤尘不染。
她一塌糊涂,而他纤尘不染……五条忽然侧过头,“稍微收敛一下怎么样?你那个眼神。”他回头看她,“感觉我后背都要被盯出一个洞了。”
“……抱歉。”伊藤真绘仓皇垂下视线。
“到前面来。”
“前面?”
“走到我身边来。”
“啊。”真绘短暂地发出一个音节。
五条在等待,他此刻颇具耐心,看着她,也不像在看一个麻烦。其实根本无法判断他真实的情绪,但他没有明显的负面迹象。
真绘仰视他,五条的下巴隐没在制服下,他嘴唇的颜色像暴雨后摇摇欲坠的花。“五条老师。”她涩涩道,“我不是有意……”
“很痛么?”他问。
一瞬间就明白他在问什么。
已经在尽量避免昨晚的一切了。
他主动提起……为什么?
“会有一点。”真绘简短地说。
“你这样不是让弱点一览无余了吗?”
那种事、怎么样都无所谓吧。弱点就像不穿衣服的暴露,在强者眼中,她无论是穿或不穿,都无甚区别。
发生了这样的事,对于一个未成年少女而言,简直能算作晴天霹雳了——真绘的内心很狭窄,很弱小,在此刻无论如何,她都无法伪装自己。
她无力地抱以一个微笑,“……不是有您在吗?”
“我并不是百分百值得信任,很多情况下,是需要你依靠自己的。”
“五条老师,您太冷酷了。”
“噢——”他嘴唇的幅度上升了一些,“这不是能说出来吗?”
真绘拽住他的衣服。
“……难道,不可以多依赖您一点吗?”
感到无助是她的本能反应。还有不安,缺乏安全感。这些都是内心能量不足,懦弱的体现。没什么不好承认的。
无法振作,只想离这个人近一点。
“本来的计划是让你一个人去对付它们的,但现在看来,这样做未免有点残忍了。”五条的声音有一种无可奈何,“果然,我还是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啊。”
他叩响大门,一分钟后,一张衰败、苍白的脸孔出现在门后。
“……是,五条先生?”男人不确定般问。
“早上好。”五条说,“抱歉哦,下了一场暴雨,因此耽搁了一晚。”
“不会,不会。”男人摆手。他抬起的手臂,缠绕着黑色的阴影,有什么东西从后背探出头来。一张没有牙齿的怪脸。
这张怪脸,在对真绘拉开一个怪笑,一张开嘴,口水滴到男人的肩膀。真绘感到反胃,躲避到五条身后。
五条说:“啊、好恶心——”
他挥了挥手,这张怪脸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,在一瞬间灰飞烟灭。
男人的肩膀陡然松懈,茫然道:“咦,为什么?感觉好像……”
他困惑地望了望身后。
“请避开一点吧。”五条微笑,他向来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解释什么。
“到外面去,找一个地方躲起来,要是被波及的话,可没时间照顾你哦。”
男人木然点头,这段时间他深受困扰,被折磨到神智恍惚。长时间不睡觉与未知的恐惧都会轻易摧毁一个人的意志,这些声音,这些黑暗都在咀嚼他的意志。
但肩膀一瞬间轻松了,男人长长呼出一口气,说着,“拜托您,五条先生。”踩过门槛,他匆匆瞥过一张同样苍白、虚弱的脸,少女的面孔,但苍白没有折损她的俏丽。
没有恐惧的意味。
这种神情,有点熟悉。在很多年前……男人小步跑着,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,他趔趄一步,摔倒在地。
哆哆嗦嗦回头,穿黑色制服的男人无影无踪,徒留少女在原地仰望。他抬起头,五条先生在高空中,投下来的视线,像看风景一样不在意。
再度亲眼观战,真绘的心境截然不同。
其实对他而言,都是挥手就能解决的存在,而五条刻意把动作拉得很缓慢,像拉一把弓,咒力在指间流淌时要凝结成水。搞不清是做给她看,还是实地教学。
这种教学方式对她基本上没有意义。五条老师捉弄另一只比较强悍的咒灵时像在耍帅,但过了一会,恐怕自己都觉得没太多意思,随手就将其打发了——真绘用余光看他侧脸,五条打方向盘时的态度要更认真一些,驾驶汽车时太随心所欲搞不好真要出事。
他们已经在回程的路上,真绘特地选择副驾驶,牢牢系紧安全带。
盘山公路泥泞湿滑,昨天傍晚路面堆砌的泥沙做了简单的清扫,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在工作。
是错觉么。总觉得,车要平稳很多。
昨天惊悚到像在玩赛车游戏,今天则回归现实,不再惊心动魄。
在照顾她吗……真绘偷看他,一边揉弄小腹。
心情好像、平和了一点。
这个人无论做什么事,都时刻牵动她的内心。伊藤真绘最后往后窗瞥去一眼,胸口有紧绷的钝感,也许以后再也不会造访了吧,这个特殊的地方。浓墨重彩的山。
一路交流微弱,五条仿佛在专心致志开车,真绘持续处于失语状态,让这份沉默显得微妙且合理。车内太安静,没有广播,没有音乐,空调输送冷气,像摇晃的摇篮床。
期间睡过去大约一小时,回到新宿,接近傍晚,街道拥挤,人流饱和。
在等候红灯时,五条开始接电话。
一个电话结束,另一个接踵而至。
“啊、回来了。”他说,“任务,现在吗?”
“……”
“开车很累。”
“……”
“超级——累,放过我吧,那种小事,联系惠看看怎么样?”
电话对面在说:“那可不是简单的小事啊。”
“他没问题,让学生多锻炼是刻不容缓的大事。”
“……狡猾的说法。”
伊藤真绘凝神静听,绿灯闪烁,五条说,“好了,先这样。”对方喋喋不休。五条换手接电话,“你说真绘?”她的胃部忽然紧缩。
“在我身边。”他神情没有异样,“怎么了?”
“……”
“有好好照顾她吗?”五条将对方的话重复一遍,真绘的脸上显露紧张,五条的语气颇富意味,像意有所指,“身心都照顾得不错,不必担心。”
真绘有些瞠目。
……他在说什么?
身心都糟糕透顶吧。
无视对方的回应,五条不再回答,挂断电话。
他将车开进停车场,一头扎进去,地点是某家很有特色的料理店,窗边能看见敞亮的街道,夕阳下坠,夜幕初升。
人行横道漫步过大量打扮时尚的男男女女。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终于开始交谈,此前尴尬又沉默的气氛延续一天一夜,谁都不习惯,只要不将话题刻意引导他们便还是一对正常师生。
但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……真绘咕噜咕噜灌下一杯大麦茶,没尝出任何味道,五条推过来一杯巧克力芭菲,又甜又腻的奶油才唤醒了她的一部分味觉。
“唔,活过来了。”真绘眯起眼睛。
“这个要吃么?”
他继续推过来蜜瓜牛奶刨冰。
“还好。”真绘点头,“饿死我了,超级无敌饿。”
从昨天开始,就饥肠辘辘。她狼吞虎咽,整张脸都要埋进餐盘。
“五条老师,甜食太多了……”禁不住抱怨。
“平常不是很喜欢吗?”
“嗯?为什么会知道?”
“因为有在关心学生啊。”五条放下刀叉,“比方说我知道你很喜欢浅草寺的苹果派。”
真绘怔了下,把嘴角压下去,自言自语,“您能记得,我好开心。”